一家草根組織的生存尷尬

　　紅丹丹的員工曾六個月拿不到工資，甚至有時還得自掏腰包，但他們依然充滿工作激情。這種精神令人不禁肅然起敬，而這只是中國草根公益組織生存狀況的一個縮影

　　文 /本刊記者 穆青

　　“并不需要太體面的生活，我們只需要能有正常的收入，基本的生活就夠了?！痹握f的話令人心酸。但是即使是這樣低的要求，短時間卻也無法達到。自今年五月份以來，公益組織北京紅丹丹教育文化中心(下文簡稱紅丹丹)的六名全職員工就一直沒有領(lǐng)過工資。實際上，即使工資按時發(fā)放，數(shù)字也相當寒酸，只有1700元。

　　“我對不起她們?！闭f這話的時候，紅丹丹創(chuàng)辦人兼秘書長鄭曉潔眼眶中充滿著淚水。顯然她一直在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成立之艱

　　其實鄭曉潔沒必要這樣自責，因為她已經(jīng)付出最大努力了。類似紅丹丹這樣的草根型NGO，遇到這樣的困難非常普遍。正如她所講的：“由于我們從事的是公益工作，很難有資金的收益，因此我們的運轉(zhuǎn)基本都要依靠外界的資助、捐款。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必須主動找米下鍋，有時候也可能沒米下鍋?！?/p>

　　作為紅丹丹的員工，經(jīng)濟損失可能只是領(lǐng)不到工資而已。而作為紅丹丹的創(chuàng)辦人，鄭曉潔卻要從家里貼補金錢以維持機構(gòu)的正常運轉(zhuǎn)。幾年來，她將之前憑借良好工作及家庭積累下來的百萬元家庭財產(chǎn)都投入到了機構(gòu)當中，如今已窮得一無所有了。但是她仍然堅信，未來會好起來的。因為“環(huán)境在一步步的好轉(zhuǎn)，人們對公益慈善的認識越來越正確、理性，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guān)注并愿意資助公益機構(gòu)了?！庇纱?，她深信她所創(chuàng)辦的，而且數(shù)年來一直在基層扎扎實實地從事著盲人助殘工作的紅丹丹教育文化中心一定會得到大發(fā)展。

　　鄭曉潔原本有很好的工作和家庭，在她珍藏的相冊中，有好多她早期在航天部工作時期的照片，那個時候的鄭曉潔年輕，容光煥發(fā)，熱情洋溢。后來她轉(zhuǎn)行從事電視編導制片人的工作，拍攝了很多有關(guān)殘疾人生活的電視片。正是拍攝這些影片接觸到了很多殘疾人，一位殘疾人無意中說的話對她觸動很大。他說：“你拍這個影片花了好幾十萬元，但它對我們的生活有什么幫助呢？還不如拿這些錢給我們開個學校，讓我們學習些生活工作的技能，我們也就能在這個社會自己生存了?！?/p>

　　再加上當時有朋友支持，做幫助殘疾人生活的項目可以得到一些資助，所以她就毅然決然的搞起了紅丹丹這個機構(gòu)，將自己的聚焦點放在了為盲人提供各種服務上?！耙驗槊と耸俏覀冞@個世界最弱勢的群體，他們看不到世界是什么樣子的。要忍受孤獨，還有別人的偏見甚至譏嘲，外界對他們的關(guān)愛很少?！?/p>

　　“雖然開辦時也預料到會遇到很多困難，但還是沒想到會這么艱難。如果早知道這樣艱難，打死我也不會干的?！编崟詽嵳f。

　　如那個時候的很多NGO一樣，紅丹丹最初的資助資金也主要來自于國外的募款。經(jīng)過耐心選擇與實驗，紅丹丹建立起了好幾套幫助盲人孩子的體系。如紅丹丹曾經(jīng)的一個重要項目，教授盲孩子的播音技能，他們學成之后，可以通過一甲或二甲的考試后，就有資格到電臺或資訊臺上班了。其他的還包括很多帶盲孩子分享生活，觸摸世界等?！白钪饕氖遣荒茏屆と烁杏X到他在這個世界是孤立無助的，應當讓他們也能感受到社會的關(guān)懷?！编崟詽嵾€舉了著名的盲人作家海倫·凱勒的例子?！昂惖男撵`為什么那么美？能寫出那么多感染人的作品，是因為她身邊有關(guān)愛，有善良的人的支持?！?/p>

　　“我們要做這樣的支持者?！编崟詽嵳f。

　　募款之痛

　　最初的發(fā)展還比較順利。助殘，尤其是幫助盲人，是很多國際組織都看重的，紅丹丹獲得了不少資助。不過境外融資，有很多不可控因素，這一點也一直阻礙著紅丹丹的發(fā)展。

　　災難源自于一位自稱是在國外的外籍項目協(xié)調(diào)人，因為紅丹丹推介的項目好，很有感召力，這名協(xié)調(diào)人在國際機構(gòu)一次性募集到了價值近300萬人民幣的款項。但他卻利用雙方機構(gòu)對他的信任，暗箱操作，使他個人成為資助人，再通過與紅丹丹簽署空白的合同從中截留善款。為順利達到目的，這個協(xié)調(diào)人提著一大包現(xiàn)金要求鄭曉潔配合，向資助方解釋因中國政府政策不穩(wěn)定造成項目流產(chǎn)，以掩蓋他暗箱操作截留善款的目的。鄭曉潔斷然拒絕，因為中斷項目，放棄原先對盲人的承諾讓鄭曉潔和紅丹丹的員工覺得很可恥。然而這名黑中介卻找到了一名曾經(jīng)在紅丹丹工作的志愿者，用這些金錢收買了這名志愿者和在紅丹丹學習的一些學員，反而污蔑紅丹丹歧視殘疾人，并讓這些學員做證。

　　如此一來，原本談好并已經(jīng)實施一段時間的助殘項目的資金最終泡湯了，而且還在國際NGO領(lǐng)域大大敗壞了紅丹丹的聲譽，造成在那之后的好幾年紅丹丹都無法在國際基金會那里募款了，機構(gòu)陷入到困境中。

　　“我們能走出來并不容易。一方面，通過實際行動告訴世人，我們沒有歧視殘疾人，恰恰相反，一直在盡全力去幫助殘疾人；另一方面人們通過各種渠道，也漸漸了解到了事實真相?！痹谟么罅孔约杭彝サ呢敭a(chǎn)填補機構(gòu)的資金窟窿后，鄭曉潔終于找到了一些固定的捐助企業(yè)。如德國的拜耳公司，贊助紅丹丹建立了一個叫心目影院的項目，通過為盲人講解電影，重新喚起盲人生活的快樂和熱情；聯(lián)想集團和美國微軟也給了紅丹丹不少的贊助。除此之外，紅丹丹還團結(jié)了大量志愿者，包括中央電視臺以及北京電視臺的很多播音員，也來到紅丹丹，每周志愿為盲人孩童講解電影。

　　但是，這些支持幫助并不足以維持機構(gòu)的正常運轉(zhuǎn)。當紅丹丹在今年再次遇到一名國外的募款者妄圖截留募款，并且鄭曉潔再一次堅決不做妥協(xié)，而是堅決的將項目停下來之后，其運轉(zhuǎn)就遇到了今天的困境。所有員工的工資都無法發(fā)放，而且機構(gòu)的房租也拖欠兩個月了。

　　團隊之固

　　當身處困境的時候，也是最能考驗一個人的時候。紅丹丹員工此時的表現(xiàn)的確讓人肅然起敬。

　　不僅僅鄭曉潔總夸她下面的員工“實在太好了”，就是每個外來者也都這么贊嘆：鄭曉潔怎么能找到這么多好員工？拿著微薄的工資，卻仍然辛苦的工作，甚至很多時候還要倒貼。

　　雖然紅丹丹中午管一頓飯，但這頓飯卻都是員工們自己做。而且由于沒錢，基本都是上頓豆腐白菜，下頓還是豆腐白菜。這個時候就有員工從自家里帶了一塊肉，放在伙食中和大家一起吃。今年三月份，鄭曉潔接到一個來自日本的邀請，參觀日本的盲人服務機構(gòu)領(lǐng)域。鄭曉潔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應該讓機構(gòu)里的員工都去日本見識一下，讓工作思路更開闊，“這樣一定會對他們未來的工作有很大幫助”。但是，紅丹丹沒有錢，怎么辦？鄭曉潔就和員工商量，大家能否先自費去，等將來情況好轉(zhuǎn)了，紅丹丹一定全額報銷。結(jié)果，其他四名員工都自掏腰包參加了這次考察。

　　但是自今年5月份之后的五個月內(nèi)都沒開工資，對紅丹丹的員工來說仍舊是一個很大的考驗。要知道，紅丹丹的四名年輕員工都并非出身于富貴家庭，衣食無憂。他們都是普通家庭里的子女，哪怕家庭對他們要求不高，也同樣需要有至少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資。

　　當《中國慈善家》記者來到位于北京鼓樓西大街的一處院子里的紅丹丹辦公室時，幾名員工都在認真地工作著。曾鑫在對外打著聯(lián)絡電話；孫志鵬正在整理一部分錄音錄像資料；陳琳埋頭寫著什么東西；只有張新莉出門了，她要去稅務局報個財務報表。

　　“為什么沒有工資，你們還干得這么起勁？”記者的這個問題，不想也難住了她們。

　　“是啊，為什么還干得這么起勁？”陳琳也這樣問著自己，她似乎并沒有找到答案。

　　據(jù)曾鑫的說法，最主要的還是在這里工作比較開心，“大家同舟共濟，雖然我們的條件比較差。但是，大家全都這樣，鄭老師和大偉老師也只拿這么多錢。而且，大家關(guān)系都特別融洽，沒有外面那樣一些勾心斗角的東西。”紅丹丹員工都集體拒絕承認自己是因為高尚而留在這里工作。

　　當然，讓他們堅持下來的，可能更多的還是一種心理上的快樂和成就感。一位NGO從業(yè)者對此，評價道：“因為做的都是幫助別人的事情，特別幫助的還都是社會上最需要幫助的殘疾人群體。這種被需要，被尊重的滿足感是很多NGO工作人員能夠堅持下去的重要動力?！?/p>

　　“員工們最讓我感動的一點是，她們從來沒有抱怨過什么，從沒有給我施加過一點壓力。哪怕條件如此艱苦，她們也依然都相信我，認為我最終一定會渡過這個難關(guān)。”鄭曉潔說。

　　親情之暖

　　“我曾經(jīng)有很好的工作，也曾有一個算是小康家境的家庭。有時候我也會想，為什么要做這個？很多時候自己也想不太明白，因為一點好處都沒有。后來在一天遭遇到一次大的打擊之后，我終于想明白了，老天讓我來這個世上，就是要我來做這個事情的。如果我不做這個事情了，那我來到這個世上干什么呢？”

　　為了紅丹丹，鄭曉潔一家的確犧牲了很多。目前她家庭的唯一值錢的財產(chǎn)可能就是一輛舊富康汽車了，讓她的出行可以變得便利一些。一家人目前住在她妹妹的一套房子里，因此不用對外交房租。在五月份工資中斷之前，曾經(jīng)有工資，但是她與同在紅丹丹任職的丈夫胡大偉兩個人的工資加在一起也僅僅是3000多元?！斑@些雖然不多，但是已經(jīng)足夠我們家里人生活了。我對生活要求不高，只要求能夠維持家庭生活就足夠了。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我們的事業(yè)做上去。”

　　雖然紅丹丹的處境經(jīng)常舉步維艱，但卻不能說沒有做出成績。近些年，紅丹丹已得到了社會各界的一致認可。包括央視新聞會客廳、新聞聯(lián)播都播出過紅丹丹的事跡，2008年紅丹丹更是獲得了中華慈善大獎。這些都是鄭曉潔格外驕傲的經(jīng)歷。

　　2008年助殘日，那一天是鄭曉潔終生難忘的日子。之前的日子里，鄭曉潔的母親幾乎與她斷絕了聯(lián)系，只因為無法理解她所做的工作。但在那一天，她母親破天荒的給鄭曉潔打來了電話。因為就在那天，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整整十分鐘播放了中國助殘事業(yè)的報道，其中就有紅丹丹的事跡，特別是紅丹丹的機構(gòu)標識被大大的放大在屏幕的正中央。電話里母親興奮地說：“原來你在做這樣有意義的工作啊，我一定支持！好久沒見到你和外孫了，一家都回家看看吧。”

　　鄭曉潔說：“回去可以。”緊接著還是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得給我做些好吃的。我們好久沒大吃一頓肉了?！蹦赣H說，“我請客，你們一家晚上回來吃飯吧。”

　　于是一家人又團聚在一起。